实验室五楼事发地,如今堆满了桌椅。田肖华不断用双手或单手按头,他走到垃圾桶边呕吐,又踉踉跄跄走回窗边,坐到地上,躺了下去,像是不甘心,又坐起来,又躺下……最终一动不动。
7月17日凌晨,这位25周岁的通信与信息系统专业博士死在了中国传媒大学实验室大楼的走廊。遗体被发现时,距离死亡已经过去5个多小时。
死亡回放
7月18日下午,中国传媒大学保卫处电脑前,肖莲和丈夫田波在看监控回放。
画面上是儿子田肖华死前最后的场景:
7月17日凌晨2点19分,田肖华从实验室二楼乘电梯来到五楼,低着头,走到电梯旁的窗户前,不断用手按头,有时候用两只手,有时用一只,大拇指扣在两眼之间。
他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大概是抽到恶心了,摇摇晃晃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吐,又踉跄地走回窗边,坐在地上,躺在地上,坐起来,躺下去,像是不甘心,又坐起来,又躺下……直至一动不动。
播放监控的人提醒肖莲,田肖华大概是从3点30 分开始就不动了。
7点14分,一位清洁工从电梯上来,没有理会,匆匆去干活。
这位女性清洁工张丽8月11日向澎湃新闻回忆,7月17号那天是周日,她比平常起得晚,7点多才来学校。难得的周末,她想早点把活干完回家。
出了实验室五楼电梯,张丽瞟了一眼窗边,有人躺着。她没在意,寻思:这人怎么喝多了躺这了?
她急着干活,怕把躺着的人弄醒,拖地时没敢拖那附近,动作也特意放轻点。
监控显示,7点40分,一个男生从对面电梯来到五楼,张丽叫住他。男生侧头远远望了一眼,似乎表示不认识,拐弯径直进了实验室。
张丽回忆说,这位男生她认识,所以她叫住他问:那人怎么躺那睡觉,是不是喝醉了,你要认识就叫他一下。
小伙子侧头看了对面窗边一眼,说不认识。张丽想不认识就拉倒吧,让他睡吧,活也干完了,下班回家。
张丽走后,五层只剩小伙子一人,他叫王永亮,是五楼实验室的学生,每天都很早来实验室。
监控显示,王永亮端着脸盆又出来了,不是去看田肖华,而是去厕所。从厕所出来,回了实验室。
王永亮8月10日向澎湃新闻回忆,他去厕所中途路经躺着的人,没靠近,远远看了一眼。他之所以那么确定躺着的人不是五楼的,是因为这层楼的人他都认识,每个人大体什么装扮也都知道。
他说当时没怎么感到奇怪,猜可能是个农民工,正好四楼最近装修。他看过楼下小树林里,中午有农民工躺在地上睡觉。如果不是农民工,就像清洁工说的,应该是谁喝醉了,过来找一空地睡觉。王永亮心里想着,还是不要靠近,万一他醒了可能耍酒疯。
监控画面上显示:8点20分,来了另一个男生,好像认识田肖华。他看情况不对,急忙去叫人。
同层实验室的师哥慌慌张张地找到了王永亮,说他们实验室的田博士躺在外面,让他一起过去看看。田博士?王永亮记起最近在网上看的技术博客,就是田博士写的。
王永亮万万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跟田博士初次见面。他觉得不对劲,蹲下摸了摸田肖华的右手脉搏,发现整个胳膊都是硬的凉的。这时又来了一个男生,了解情况后开始报警、打120。
监控画面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警察、医生、学生、老师……有的抱头痛哭,有的相互安慰……
前一天
田肖华死亡前一天。
室友冯一鸣记得,7月16日早上8点,他出门去参加会议,走的时候田肖华还在床上躺着,问了他一句:“你要出门啦?”
田肖华2007年考入中国传媒大学本科,研究生、博士课程均就读于该校。博士研究方向是通信与信息系统专业数字视频技术,今年开学后他即将读博三。
往常,早出晚归的都是田肖华。他俩不是同一个学院,一个文科一个理科,年纪差一轮,生活方式也截然不同。文科忙在写论文时,理科忙在平时,田肖华基本每天早上9点去实验室,宿舍晚上门禁是22点,他大概21点回来。
在冯一鸣看来,室友的生活是缺乏情趣的。他不看电影、不打球、不去音乐会,不知道网络红人Papi酱和很火的韩剧《太阳的后裔》,也不谈个女朋友。每天晚上回来,在电脑上摆弄的也几乎都是程序或与专业相关的内容。
冯一鸣张罗着撮合田肖华和自己的师妹,他告诉师妹室友虽然很宅,但是聪明、人很好、在本专业非常优秀,还去美国微软公司领过奖。后来因为师妹和田肖华都很忙,没能见面。6月末,冯一鸣听田肖华说,有人给他介绍了女朋友,是同专业的师妹。冯一鸣鼓励室友主动约约女孩子,田肖华说还没到那程度。
田肖华在学业上的确很钻研。在他身后的追思词里,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写道:9年来,他曾发表多篇国际会议论文,在香港等地参加学术交流活动,撰写视音频技术博客,荣获2014、2015年度CSDN(中国软件开发者平台)博客之星。其中的视音频技术专栏,被称为视音频技术从业人员“优秀的参考手册”。
7月份进入暑期以来,冯一鸣发现室友有些反常。他开始睡懒觉,早晨经常睡到10点11点,问他为什么,田肖华说自己有点累。他不出门,甚至在宿舍连吃了几天泡面。
他的大学本科室友罗生向澎湃新闻回忆说,今年5月末,他曾和田肖华见面,田提到接下来会忙起来了。
肖莲知道,儿子在课外做了大量的社会工作,比如答应清华大学出版社出书。
7月15日晚上,田肖华在宿舍接连去了5趟卫生间。冯一鸣感到奇怪,推门进去一看,田肖华没上厕所,坐在马桶盖上抽烟。他平时不怎么抽,冯一鸣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抑郁了。再问为什么,说是因为女朋友的事。
“至于吗?”作为年长一轮的老大哥,冯一鸣像往常一样开导室友,帮他分析当前的首要任务:把开题报告写好、把没发表的论文发表、再找个好工作。末了还鼓励一句:“等你变强大了,后面会站一排女生。”
冯一鸣觉得自己的劝说是有效果的,室友应该听进去了。
在此之前的7月11日,田肖华跟朋友王文有过一次网络聊天。那天田肖华反常地拖延了工作,跟王文说中午午休了,最近身体不舒服。
在学校多处摄像头组合剪辑出的监控视频里,田肖华生命的最后一天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肖莲看到儿子7月16日15点半走出宿舍,去超市吃了快餐后去了实验室,17点多出校门,19点多回学校,拎着饭和饮料去学校小花园里吃饭,21点多从小花园出来。
她记起晚上20点多,和儿子通过电话。
肖莲在一家国企的研究院工作,当晚要坐凌晨一点多的飞机出差去国外。她临走前想着给儿子打个电话,暗自期待能收到上几句祝福话。但那天电话里,儿子没祝福什么,只说咱们各忙各的吧。
肖莲想,儿子周末没回家,肯定是有忙的事,说那行,两人就挂了电话。她没有察觉到儿子有任何异常。
生命继续快进。
田肖华晚上21点半回实验室,23点,另一个男生也进了实验室,大概3分钟后离开。晚23点到凌晨2点19分,田肖华去了四趟卫生间,开始每次大概几分钟,后来每次将近三四十分钟。再后来,他坐电梯去了五楼。
肖莲猜测23点多时,儿子就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去卫生间未必真是为上厕所。他去五楼,大概因为五楼有个大窗户,可以透透气。
在几个小时的监控画面里,看起来不舒服的田肖华没有向人求救。肖莲认为,儿子是跑马拉松的人,一定是觉得再难,咬咬牙就能挺过去。
在她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儿子只求助过一次。
那是2014年一个周六,肖莲接到儿子电话说牙疼得不得了,还发烧了,饭都吃不下。肖莲急忙开车去了儿子宿舍。她记得田肖华看见自己时很高兴,说:“妈妈我一见到你,就马上不疼了。”肖莲笑他:“怎么会呢?”
监控显示,当晚23点钟进实验室的男生,是那天晚上除田肖华以外最后一个出现在监控画面里的人。
他是田肖华的师弟王生。王生告诉田肖华父母,那晚他21点多从实验室出去时灯亮着,23点多想着来关灯,看见师哥还在,脸是红的,屋里好像还有酒味,他劝师哥早点回去休息,师哥说,他要等人。
王生回宿舍后给田肖华发了信息,问他是不是喝了酒,劝他早点回宿舍洗澡休息,田肖华“嗯嗯”应承着。
田肖华是他们实验室唯一的博士,平时很照顾师弟师妹。师弟刘孟山记得,去年冬至时田肖华还招呼大家出去吃饺子。他们去唱卡拉OK时,田肖华虽然唱得不好,却是个麦霸。
三个月前,王生和田肖华一起跑完半程马拉松。王生和另一个师弟是在田肖华的鼓励下参加的,原本他打算跑两三公里就退赛,没想到坚持到了最后。田肖华替他高兴,专门发了个朋友圈称赞师弟突破自我,太牛了。
田肖华共有362个微信好友,这条朋友圈下留下了67个点赞,55条评论。
评论里有人调侃他:“一下带了两个师弟!师妹呢小花(田肖华昵称,名字谐音)?”田肖华回复:“师妹跑这个长了点。”留言者回他:“棒,会疼人。”
这是田肖华生前最后一条朋友圈。
“醉酒”疑云
7月18日,司法鉴定中心冷冻室。
在齐刷刷的名字和编号中,田肖华的遗体被拉了出来。肖莲看见儿子时,觉得他跟离开家时没有太大区别,就是两眼之间被掐青了。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看看周边站着那么多人,又觉得不像是梦。她觉得被打晕了,不知该想什么。
田肖华去世一天后,肖莲连夜从国外赶回,丈夫田波在7月17日当天9点55分接到学校老师联络,让他来趟学校。他以为是骗子,给儿子回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打电话的老师。他猜想儿子惹事让人逮起来了,手机都被没收了。
11点半,田波来到传媒大学。会议室里一群人在等他,警察跟他说,田肖华已经死亡了。
他整个人懵了,耳边回响着警察的声音:现场没有搏斗痕迹,不是他杀,要做进一步化验……
田波到五楼看儿子,遗体已经被搬走了。隐约中,他听到有人说儿子是喝酒死的。他记不得听谁说的,只是感觉那时候除了自己,其他人都这样想,老师也在讲。
他知道儿子不喝酒,家人过生日逼着他,最多只喝一罐啤酒。
田肖华的本科室友罗生更早从聊天群得知田肖华出事了。7月17日9点30分,大学本科班级群里,一位老师告诉大家田肖华走了,据说喝酒了,呕吐物堵塞呼吸道。
比罗生早半个小时知道消息的,是田肖华室友冯一鸣。他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理工学部的辅导员告诉他室友出了一点意外,让他去理工学部。前一晚9点多,他回宿舍没有看到田肖华,以为室友像往常周末一样回家了。
冯一鸣来到理工学部会议室,学部领导和警察正襟危坐。警察单刀直入:“田肖华平时喝酒吗?”冯回答,没怎么喝。
和他一起被叫去问话的,是最后见到田肖华的师弟王生。他告诉警察,他看见师哥脸是红的,还闻到了实验室里有酒味。
冯一鸣在当天下午2点41分群聊时,告诉其他同学:“理工学部的领导说是喝酒喝高了,还有心脏病。喝酒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失恋。”
四天后,7月21日,司法鉴定所出具尸表检验鉴定意见:田肖华心血中未检出常见毒物,可排除常见毒物中毒致死。尸表检验未见明显严重外伤,可排除外伤致死;结合案情分析,田肖华符合猝死。
这份鉴定意见没有提到酒精含量等相关指标,参与鉴定的法医对澎湃新闻称,“我们检测到什么东西就会写出来,既然没写,就是没有。”
尸体不解剖,具体死因无法确定。田肖华父母说,受不了儿子从头被剖开,他们相信一位熟悉的医生对儿子死因的分析。
这位医生是田肖华小姨带去看遗体和监控回放录像的,该医生是专家级别的急救科医生。她初步判断田肖华可能死于脑溢血,因为他出现的头疼、呕吐、脸发红等症状符合脑溢血症状。
7月23日是田肖华死后的头七,父母决定将他火化,不想让孩子一直冻着。有人提醒他们,如果弄完丧事,可能后面(赔偿)的事会很难办。田肖华父母觉得,儿子的死有自身原因,他承担了大量课外工作,经常熬夜,学校的责任有限。
田肖华在2014年1月5日发表的博文《2012,2013年总结:在视音频技术道路上摸索》中提到,“导师人很好,她给了我自由的空间,去做自己的研究。只要不偏离项目的主题就行。”
他的导师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评价自己的实验室:“没有项目压力,研究内容只要围绕视音频技术就可以。因此学生有很多自由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田肖华的父母虽然认为传媒大学责任有限,但不代表没有管理责任:24小时视频监控,是否有人值班?《中国传媒大学校园治安管理规定》要求实验室不得留宿人员,是否有人巡逻监管?学校上报此事的过程中,是否以学生喝酒导致死亡为由推卸管理责任?
他们要求学校提供一份描述儿子死亡经过的书面材料、一份监控剪辑录像拷贝以及学校给教育部和北京市教委的上报材料,并要求和校长见面,均无果。
校方提出要给一笔抚恤金,被田肖华父母拒绝。“抚恤金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不是认错。”7月末,夫妇俩向教育部、北京朝阳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等部门发去举报信,举报中国传媒大学存在安全管理漏洞、可能对事件存在瞒报行为。目前还没有得到相关部门的回复。
8 月6日凌晨,澎湃新闻记者来到事发的理工学部实验室大楼探访发现,楼前没有警卫人员,来访者出入自由,直到记者离开时,依然有实验室开着灯。事发20多天后的8月10日,在中国传媒大学保卫处监控室,澎湃新闻记者看到监控室墙上有11个监控屏幕,分别显示学校几个出口和校内几大交叉路口的画面。学校保卫处值班工作人员称,除了以上11个监控屏幕的录像,其他摄像头监控的录像都是回放时看的。被问及学校是否要求深夜对实验楼清场时,对方回复称,“没听说过。”
中国传媒大学校宣传部副部长裴鸣8月3日在接受《法制晚报》采访时表示,有关学校安保问题、善后情况、田肖华死前是否喝酒的问题,需要学校找相关部门了解情况后给出答复。
8月10日,澎湃新闻记者来到该校党委宣传部办公室,宣传部工作人员已经放假。澎湃新闻随后给该校宣传部副部长裴鸣发短信,说明采访意图,但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中国传媒大学理工学部实验楼五楼田肖华出事的位置,如今已经堆满了桌椅。
“最有价值专家”
8月6日,田肖华的“三七”。
北京东郊殡仪馆骨灰堂的一间小屋里,挤满了十几位年轻人。他们互不相识,来自两个视音频技术交流聊天群,这两个群成员总数超过3000人,群主都是田肖华。
田肖华父母从未听儿子提起这个群的存在,也很意外内向的儿子有那么多朋友。
8月3日,田肖华去世的消息被报道后,群里刷屏悼念群主,群成员王文在征得田肖华父母同意后,提议大家在三七这天来看望“田神”,他们眼中“业界的先驱”。
王文从深圳赶到北京。他今年四十岁,读博期间在麻省理工做电子技术方面研究,回国后在深圳创业。2012年,他通过朋友认识田肖华,认为在FFMPEG视音频编解码领域,田肖华是国内开源的第一人。
所谓开源,是指把所有的代码公开。“一个程序开发员,谁愿意无偿把自己的代码公开呢?几百行的小代码,要卖可以卖到十几万。”王文跟记者介绍,“国外做开源的人很多,国内非常少,大多是前期做开源,后期就转为商业了。”
田肖华一直做开源。2013年以来,他无偿撰写多篇技术博客,博客访问量超过450万。2015年,他被美国微软总部授予微软大中华区MVP(最有价值专家)称号。
骨灰堂里,网友们逐个为田肖华送上鲜花,鞠躬致哀。
他们的工作领域涉及地铁广播监控、安防视频监控、视频直播等,他们都曾受益于田肖华的博客,有因此入行的、升职加薪的、开发出新软件创立公司的。
除了网上交流,他们私下也有互动。有几个人专门跑到传媒大学见田肖华,对他的印象是谦虚,温和,乐呵呵的。
34岁的董砚勇是曾专门拜会田肖华的一位网友。他感叹田肖华的工作量,在3年的时间里,写了375篇原创文章,翻译28篇文章,转载159篇文章,相当于两三天就会有一篇文章。“这些文章,对于我们这些视音频开发方面的工作者来说,相当于一部通俗易懂的百科全书。”
田肖华在博客里曾经写过自己为什么要分享,他觉得太多人不了解“视频质量评价”这个领域。而学校第一重要的责任就是:传播知识。“作为在学校的一份子,我有义务这样做,尽管力量可能很微小。”
王文欣赏田肖华的人品和号召力,曾在田肖华硕士毕业时开价年薪100万聘请他加入公司,田肖华选择读博深造。王文支持他,极力向自己的导师推荐让田肖华博士毕业后去麻省理工做博士后,心里算盘着将他推向顶点后收入麾下。
田肖华父母虽然不懂儿子的专业,对这个独子一直引以为傲。一米八二,博士,人品好,北京户口,许多家长都看好他,要给他介绍对象。田肖华对此并未表现出太大兴趣,父母对他去世前因女朋友抑郁的说法不以为然。但儿子的手机已经被锁死,他当晚在“等人”的说法也无从印证。
如今,肖莲觉得自己自卑了,她不想出门。“他只要在,你总是有一份希望,现在希望没有了,一下子打掉了。”肖莲说,26年,他给了我们很多快乐,现在,快乐消失了。
坐在监控录像前,肖莲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没人来救她儿子——发病的全过程在监控屏幕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连打火机点烟的火苗都能看见。还有那些最先发现他的人,为什么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