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带女儿到医院看病这一问题上,夫妻俩上产生了分歧。妻子主张带孩子上医院,而周庆春反对打针吃药,他坚持要先用“土办法”,退不了烧再去医院,争执不下,最后他还是跑到附近市场买了几颗生姜,按照“土办法”在女儿胳膊上揉搓。
他常抱着女儿唱一首歌:“我要找我爸爸,去到哪里都要找我爸爸。我的好爸爸没找到,你要见到他就叫他回家”。
这首歌也是唱给他自己听的。
【三】
“龙坤三”离开了家乡海南,成为了“后学”。
“周老师是资深义工,做了好多年,比我们资历都老。”义工刘峻峰当着周庆春的面说。
“哪里,我是没事做的人。” 周庆春声音洪亮,看起来彬彬有礼。
从2012年开始,他在东莞和深圳做义工,母亲也从海南过来,一家人挤在出租屋里,来回搬家三次。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基金会的小院儿里度过,厨房和宿舍两点一线。
做义工
基金会开课的时候,周庆春清晨五点半去厨房,准备好当天的食材,做饭炒菜端盘子,当一天厨子。妻子则和他一起在食堂帮忙做饭,配菜,炒菜、打扫卫生、带小孩,做财务和采购,
一些在生活上遇到困惑的年轻人找他聊天,广东湿热,院子里蚊子多,趴在他胳膊上吸血,他和来访者站在基金会大院里的空地上交谈,不时用手挥打蚊子。
“我从未见过另外一个人改变得像他那么多。”刘峻峰说。
基金会里设有一个“传统文化师资班”,只有上过这堂课才有分享资格。周庆春一直不敢报名。原因是“师资班”有一个条件是必须写自传。起初他没有勇气写下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又自觉没有什么值得一写。
“他是最有资格的。”刘峻峰说。
周庆春握着笔,颤颤巍巍写下几个字,遇到不会写的字,直接跳过去。再向其他义工打听遗漏的字怎么写。前后两天时间里,他写完了1000多字的自传。
基金会内的女儿
见到的人,他都以“老师”相称,所有人也称他为“老师。”
一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去东莞、深圳的寺庙,医馆当义工,和出家的师父聊,在东华寺,他有了自己的法号“明证”,接触了传统文化和儒家思想。
周庆春文化低,记不住多少东西,但把“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记在了心里。
在东莞的时候,他握着母亲的手一起看电视,给母亲洗脚,修指甲,一开始母亲觉得别扭,几次之后才习惯儿子的转变。他牵着母亲的手,一起散步,母亲翻来覆去讲着几十年前的事情,他听着大笑,装作总是第一次听的样子。
2014年,周庆春得知母亲感冒咳嗽,甚至尿失禁,他心里紧张,从那时起连续吃素两年。直到母亲好转。
其他家人对他的态度也发生转变。哥哥不再冲他吼,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目中无人。年轻时,他很崇拜自己的哥哥,梦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以德行为重。”但最终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路。
如今每次半夜回到海南,哥哥要开车接他,他不同意,自己叫了辆计程车。
刚到广州做义工半年后,他春节期间回到海南,过去的兄弟们又聚上门来。好多人觉得他变傻了,劝他回去赚大钱,否则会被社会淘汰。
黑道兄弟
周庆春觉得自己现在还影响不了那帮兄弟,等将来有机会,他想亲自教那些朋友读书。他觉得他们还在梦里,“没醒”。
有些兄弟几年没见面,半年通一次电话,才知道哪几个“往生”了,哪几个被抓了。
2006年,他见到曾经一起从少管所出来的弟兄,不少人也在吸毒,有人在澳门放高利贷。“过得很辛苦、不幸福。”
说到过去,他有些不安。他有时候会困惑,为什么自己当初会一直往下走,走那么多年,那种习惯累积几十年,为什么又可以改。
过去的很多事情,他已经开始遗忘,偶尔想起来一些片段,像在看别人的电影。他觉得电影是经过加工的艺术,他过的,是真实的人生。
【四】
监狱系统的警官找到基金会秘书长张华,打算让人到监狱给犯人讲传统文化。但照本宣科地诵读没有打动警官。张华把在厨房里做饭的周庆春叫了过去,他把自己的经历跟对方讲了一遍。警官说了句:“这个好!”
他和基金会里的108个人一起去到番禺监狱。监狱的铁门一层又一层,关押着四五千名犯人,密密麻麻。他一对一地跟犯人聊天,讲传统文化,讲自己和女儿的故事。
他觉得自己读书少,讲不出大道理,只能讲自己的事情。通常,他会以自己沾染毒品并与之斗争的经历开头,以劝诫人们读“四书五经”、“多读书”收尾。
至今,他一共分享过四次,一次是在学校,三次是在监狱戒毒所。
监狱
平时,他很少讲这些,身边知道的义工多了,不时追问他,也有人请他去社区,单位和企业宣讲,但他觉得,自己的经历只有在戒毒所和监狱待过的人才有共鸣。
尽管他努力摆脱过去,但过去如影随形。
有一次他住进深圳福田区一家酒店,到前台登记身份证后,晚上,警察来了,随后把他带到了福田派出所,拍照,扫指纹。
每次坐车检查身份证,一查系统里存有案底,他都会被警察带走查询。刚开始他感觉紧张、尴尬、难为情。直到2014年的一天,他从东山寺做完义工回到罗湖汽车站,穿着一身唐装,背着布包。上车的时候,他被人拦住,说要带他去警务室验尿。检查结果出来后,证明了他清白。周庆春反倒给对方鞠了一躬,说了句“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检查的警官愣住了,反过去安慰他。“因为我对别人的恭敬礼貌换回别人对我的尊重,不被歧视了。”
现在,他尽量不住酒店。过安检的时候,他会直接交待自己有案底,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蜕变的黑老大
恍恍惚惚地过了二十几年,他开始思考,人应该要有“正念”,为他人多做一点事,还有怎样让心静下来,更包容。他带着两个小弟到基金会学习国学和当义工。一个是他家族的晚辈;一个是他朋友的孩子。
朋友的孩子因为贩卖“K粉”被抓,被关进看守所。出去后曾经跟着周庆春做毒品生意,后来又跟着他到广州做义工,几个月后回家乡当起了外卖小哥。
2014年4月,周启健刚从劳教所出来,就被周庆春带到了基金会做义工。
28岁的周启健选择留下来当义工,他看到了周庆春的改变。“我很少见到有人回头,都是一条道走到黑,像他现在能坐下来打坐,修心,能回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
现在一有空,周庆春就会打太极,静坐,参禅,学弟子规。他的枕边堆放了一摞禅修的书籍。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就查字典。三年前,他看完一本讲述修行的书后,又跑去寺庙找到法师本人,和他一起禅修。
佛法心经
他的枕边放着两台小型录音机,里面录着法师所讲的佛法和心经。不看书的时候,他就打开录音机,一遍遍循环播放。几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和他眼中的“恶”作斗争。当然,他有新的烦恼,比如人生的方向。但他转瞬又想,不要给自己设框,一切随缘。
去年,广东省义工联评选十佳志愿者,基金会的人把周庆春报了上去,他被评选上了。后来发了2000元奖金到银行卡里,他一直没去看。
颁奖的时候,他在露天广场站了几个小时。他想,要是以前,他绝不会这么做。
周庆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歧途,这条路令他自己伤痕累累,受尽折磨。这其中的苦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幸运的是在经历了如此众多的折磨后,他有勇气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为此努力。也许他曾满面疮痍但如今的他却已经完美蜕变了。